萧氏听闻这位缓步而来的郎君便是新任的右千牛卫中郎将,扶着薛夫人上车时不免多看了几眼。她的妯娌们遂打趣道:“谢家三位郎君确实都生得很好,不比咱们自家郎君差,却个个都仿佛出息很多。便是咱们都不能免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呢。”
薛夫人听了,笑着叹道:“他们年幼失怙,能有如今这般成就已是难得至极。也难为他们的母亲了,将三个郎君教养长大,给他们娶了性情极佳的媳妇,又敦促他们上进入仕。”她虽并未与王氏多说什么话,却将其他贵妇传来的只言片语听了个正着,心中颇为感慨。
萧氏直觉此事有异,却也不好传主人家的话,便只附和道:“确实如此,可见他们一家人心性坚忍,也值得咱们结交来往。阿家,儿与定敏郡君一见如故,过些天邀她来咱们家顽耍如何?她带着儿看了他们家的宅邸,儿总该礼尚往来,让她也逛一逛咱们家的园子才好。”
高家人谈笑着乘车远去,谢璞便又匆忙回了外院正堂。谢琰正待离开,迎面便见李暇玉把着一位年轻贵妇的手臂,笑盈盈而来。他微微一笑,漫步上前,视线不经意间掠过那年轻贵妇的面容时,顿时如遭雷击——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她是……她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当中?!
“三郎,这便是我新结交的朋友陆氏,她夫家姓权。”李暇玉见是他,立刻捏了捏陆氏的手臂,笑吟吟道,“若是改日见到她夫君权郎君参加千牛卫的选拔,你可千万着意一些。”倏然,她敏锐地发觉谢琰的神色似是有异,不由得蹙起眉来,担忧道:“三郎?”莫非是突然头疾发作了?
权家?陆氏?!怎可能会如此之巧?这世上怎可能当真有权家,有陆氏?!谢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审视着眼前这位再熟悉不过的贵妇——不,他最熟悉的是她中年的模样,而非如今这般——不!不该如此!他们本来不可能认识!
“权家,我记下了。”勉强稳定心神之后,他微微一笑,“过两天便是千牛卫选拔,我定会仔细瞧一瞧他的。”
陆氏感激地朝着他笑了笑,又对李暇玉道:“阿家阿翁应是正等着我呢,我这便告辞了。阿李,改日再会。过些时日,我家园子里的牡丹与芍药开了,定要邀你去赏的。我们家的这两种花,不是我自夸,可是京中一绝呢。”
她这样一说,谢琰与李暇玉眼前便仿佛浮现出了成片的芍药盛开的景象。权家的芍药与牡丹确实冠绝,却因他们甚少饮宴待客之故,几乎无人知晓。自家人关起门来静静赏花,亦是别有一番静谧的滋味。
“既如此,那我们可是定要去瞧一瞧的。”李暇玉掩饰住了自己的怀念之色,抬眼看了看谢琰,笑着答应下来。
待她送陆氏离开之后,谢琰苍白的脸色再也遮掩不住。他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对旁边道:“去查一查权家,事无巨细都禀报与我。还有方才的渤海高氏,将他们的内眷姻亲都查清楚。”究竟是真是假,是噩梦还是现实,是蝴蝶还是庄公,查得清清楚楚之后,或许他便能分辨清楚了罢。
“是,某等遵命。”
☆、第二百一十一章调查印证
千牛卫成日里在御前侍奉护卫,除了宫人内侍之外,几乎是陪伴圣人最为长久的臣属。故而,无论是几位将军或是十二名千牛备身,在圣人跟前都甚是得用,平素时不时替亲戚故旧求些小恩小惠,圣人亦是笑一笑便答应了,无伤大雅。原本众人都觉得,圣人待人宽厚,也甚是公平,除了博陵崔氏所出的中郎将崔澹稍有些不同之外,对其余人等也都不差。但是,自从谢琰补缺后,他们才发觉自己先前所受的宠爱无不差了几分火候。
为着这位新任的右千牛卫中郎将,圣人亲自动手,发作了一群该他管辖的人,空出了好些职缺。便是他手底下三位已经任职有些年头的千牛备身,也迁了别的职位。旁人或许当那是圣人仁慈才教他们升迁,但不少千牛卫的眼光极其精准,都瞧出这是圣人在为谢中郎将打算,方便他选拔亲信呢。
圣人将一群千牛卫该罚的罚该升的升,将谢琰的下属都几乎空了出来。于是,谢琰便比照千牛卫选拔的章程,在长安高官勋贵子弟中挑人补缺。作为武职,最为紧要的当然是骑射功夫。时人无论郎君或是娘子都爱骑马射猎,便是再纨绔,若是不能御马打猎或者下场打马球,都要受人轻鄙。故而想挤进千牛卫的门荫子弟们,骑射功夫倒也都过得去。
以往选千牛卫,若是骑射不差什么,无非是靠着父祖荫蔽或走一走门道便能补缺。然而,这一回,无论是谁递来的帖子人情,谢琰却一概不看,只是纯粹考校人才人品而已。
光是考校骑射,他便毫不容情地划掉了一堆纨绔子弟的名字。但凡有人心怀怨愤不服,他便亲自射箭给他们瞧瞧什么才叫“射艺”。见识了他百步穿杨的绝技之后,那些人便也只得认命了——若是他们也能有这般的能耐,还用得着为了一个职缺挤破头么?
考校骑射不过是第一关,谢琰又使部曲将这些子弟的禀性与家境姻亲都打听了一番,又划掉了一群人。有人一状告到御前说他不公平,他便淡淡地道:侍奉御前者须得禀性刚正坚毅方可信赖。那些眠花宿柳之辈平素对文武之事一无所知,只知道玩乐,如何能安放在御前守卫?!那些家中不睦之辈,连内宅纷乱都无法平息,又如何能分辨险恶,守护圣人的安危?!
如此,倒真教他选出了许多家族已经没落为人却很不错的世家高官子弟。他也并未直接给他们授职缺,而是将这些人都唤到跟前来,宛如选官似的,让他们当场论辩回答他的问题。一众人等从未想过考贡举,许多人都不知论辩或者策论为何物,哪里答得出来?便只得抓耳挠腮,苦思冥想。
圣人听闻此消息,立即便生出了几分兴致,带着义阳小公主前来看热闹。天家父女二人坐在围起来的行障里,远远瞧着那些备选的千牛卫们焦躁的模样,听着有些人相差千里的回答,均是忍俊不禁。义阳小公主倒是听不懂那些策论,只觉得这些人在谢琰跟前连说话都说不顺当,见到自家阿爷在侧之后更是支支吾吾什么也道不出口,便觉得有趣罢了。
谢琰耐着性子,微笑着听罢一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回答,见那人沮丧地垂下了首,便让他下去等候。而后,他一瞥名单,目光便倏然幽暗下来,抿了抿嘴角,唤道:“下一个,权峙。”这些天来,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已经转过无数遍。部曲传来的消息里,也明明白白地告知了此人的生平。
权家亦是累世的门阀世家,虽不比得那些顶级大姓,却也是数代公卿传家。然而及本朝的时候,却因子嗣不丰且并不出众而日渐没落。在长安城诸多权势煊赫的人家中,权家亦是籍籍无名,连谋职缺都屡屡寻不着合适的。故而,权峙虽是宗房独子,却也没传出什么名声来。就连他娶的妻子陆氏,亦不过是吴郡陆氏旁支嫡女罢了。
这样的没落世家子弟,与谢家三兄弟何其相似?然而,谢琰凭着军功给自己挣出了一条青云之路,而权峙却始终挣扎在门荫出仕的路途之上。若非此次选拔千牛卫之事,他们根本不可能相识。
一位年轻的男子缓步行来,恭敬地行礼:“某见过谢中郎将。”他面容有些刚毅,虎背蜂腰猿臂,瞧着便是擅长弓马之事的。不过,举手投足间多少也带着些许文雅之气,显而易见世家出身的底蕴。
恍惚间,谢琰透过这个年青人瞧见了另一个步伐坚定的中年男子。他不苟言笑,性情秉直,虽然一直不得重用,却也靠着自己的能力慢慢地升迁至六七品的武官。而他亲自教养长大的长子与幼子,无不对他充满了孺慕之情——
阿爷!虽说孩儿如今只是个监门卫直长,但五六年之后,便一定能升为校尉!!孩儿定会效仿阿爷,为子孙挣下封妻荫子的功勋来!!不过,眼下阿爷须得教教孩儿,如何才能饮酒胜过他人。他们见孩儿年轻,都故意来灌孩儿。孩儿倒是不惧被他们灌醉,只是当值的时候若是不慎失仪,少不得被校尉斥责。
阿爷阿娘,不必忧心,孩儿尚公主是件好事。既成了驸马都尉,便不必在监门卫苦熬了。圣人总不至于让自己的女婿站在宫门外守着罢。且义阳公主也是个可怜人,身为金枝玉叶居然被遗忘多年,恐怕也遭了不少罪。她的年纪虽比孩儿大上许多,但以性情来说定然十分和软柔顺,完全不似那些跋扈的天家公主。我们一定能够过得十分和睦,你们且安心罢。
阿爷,对不住。公主既然已经是孩儿的妻子,孩儿便会好好守护她,不教她再被人欺侮。权家……说不得便会被孩儿牵累……但孩儿眼下尚未被逼到绝境,一定还有法子护得咱们家周全。这么些年来,武氏教多少人家破人亡,又逼得多少人不得不委屈自保?若是众人彼此联系起来,好生谋划一番,说不得便可以成事!
那眉目坚毅的中年男子回过首,低声回道:“武氏跋扈,身为继母却如此不慈,将萧淑妃留下的儿女折磨了这么些年,心里竟然还觉得不平,想要他们的性命,委实毒辣至极!二郎,自从你尚主之后,咱们权家便已经是与义阳公主同生共死了。与其被那毒妇污蔑谋逆而被斩,倒不如当真搏一回!!咱们权家男儿亦是有血性的,焉能就此引颈受戮?!”
近在咫尺的景象宛如梦幻泡影一般破碎消逝。谢琰回过神来,注视着眼前并不见任何忐忑紧张之色的年轻男子,随手抽了一根签与他:“权郎君,看看签上的问题,在半柱香之内给我答案。这并非作策论,无须咬文嚼字,只需条理得当即可。”
权峙接过那根签一看,遂抬起首答道:“此一问,某曾经私下想过多次。故而,某可当场作答,无须再等半柱香——”他说罢,便滔滔不绝起来。
与其他人相比,他显然是曾经博览群书且思索过许多事的。虽然有些观点稍显浅显,却详略得当,很是值得一听。谢琰深深地望着他,目光仿佛投入虚空之中,有些出神。而坐在行障内的圣人听得,却是微微一笑,抚掌道:“谢爱卿的考校之法果然有效,竟选出了如此得用的属下。此子当得千牛备身一职!”
一日过去,每个答题者都得了谢琰的考评,给他们授了职缺。而表现出色的,连圣人都赞赏了几句,亲自让他们做了千牛备身与备身左右。权峙果然成了千牛备身之一,另外两位却是宗室子弟与京兆杜氏旁支。
将属下们都补齐之后,连日以来都忙于公务的谢琰也终于可暂时缓一缓了。当他深夜回到家中时,尽管极其疲惫,头疾又隐隐有发作的迹象,却并未立刻前去内堂,而是召见了部曲:“如何?权家里外可查得更清楚了?高中书令家的姻亲关系可查明了?另还有武贵妃娘家之事——”
那几名部曲均是冯四师傅亲手教出来的,亦是谢琰最为信赖的属下。虽不知为何郎君突然给了他们一群人的名字,叫他们各自带着人将这些人家都查个底朝天,却也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任务。
“郎君,那权家在京中只剩下两房。长房诸事之前已经禀报过郎君,眼下又查出来那权峙至今有一子一女,皆是陆氏所出。长子名权殷,今年已经四岁,长女小名琼娘,不过周岁。两个孩子都甚少出门走动,据说是寺庙中大和尚给他们批命,静养为上便能安然无恙地长大。权家主母信佛,特地将他们都拘在家里,平日也只叫陆氏经常出门宴饮,连自己都深居简出。”
“权家二房依附长房而居,至今没有什么得用的官职,却也都是老实得很。若非宴饮帖子相邀,他们平日几乎不怎么出门。二房的男丁倒是多些,但年纪也并不大,俱是少年郎,颇好弓马不喜读书。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权峻、权岭、权峰。”
谢琰双眸微微一动,经历了多次惊骇与震撼之后,他反倒是彻底平静下来。仿佛已经意料到,权家所有人事必定与噩梦中丝毫不差。他已经见过了陆氏、权峙,再去见其他人,所得的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权毅尚未出世,而他已经身在此处,显然无法接着印证那些尚未发生之事。也自然可推知,他如今仅仅只是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的三郎,已经并非权家二郎。
固然他曾经受过权峙与陆氏这一双父母的疼爱教养,固然曾经身为没落却不失坚持的权家子,但也并非在此世。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焉知三千世界当中,他又曾在哪个世界里作为权家子,尚了萧淑妃之女义阳公主,然后义无反顾地最后一搏,慨然赴死?
蝴蝶是他,庄公亦是他。没有蝴蝶,也有庄公;没有庄公,也有蝴蝶。不过是忽如其来的一梦,让三千世界中的二人倏然合二为一罢了。或许,也可称之为前世今生罢。他伤着了头部,暗伤痊愈之时,不但想起了身为谢琰的记忆,甚至也想起了身为权毅时的记忆。
不过,除了权家人事从未变过之外,其他人如今的身份背景却与他所知的全然不同。
到底分歧在何处?差错在何处?这些故人的命运又是否会像前世那般或凄惨或辉煌?
不管他人如何,至少,他今生容不得旁人动权家分毫。他尚公主之后,害了他们一回,此番便维护他们安稳无忧,权当做报答一世养育之恩罢。至于前世之仇敌——他有妻有女需要守护,亦有陈郡谢氏满门的荣光需要背负,还须得步步为营、小心为上。前世的因果,若是扰乱了此生的平安喜乐,那便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