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朗台一愣,随即说着:“败家子儿!讨债鬼!他要是我儿子,当初刚生下来我就要把他摁在尿盆子里溺死!”他嘟囔了几句,天性里的警觉忽然让他回过了点味,立刻盯着对面那个同样黑呼呼一团的影子,“说吧,欧也妮,你突然问这个,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父亲,您应该会给他一笔路费好打发他去往南特,对吧?”
“不打发他走,难道还当宝贝供起来?”
“您打算给他些做生意的本钱吗——”对面的人影动了动,欧也妮不动声色,语调依旧平静,“虽然您没说,但我猜想,巴黎的那位葛朗台叔父既然想得到把儿子送到您跟前儿来,肯定也在信里恳求过您,让您资助他本钱好上路,是吧?”
老头儿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胡说八道!真是笑话!让我给他做生意的本钱?除了吃喝玩乐,这个巴黎来的浪荡公子哥怕是连斤两都闹不清楚!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血汗钱打水漂!休想!欧也妮,难道你想让我给他钱?好啊,好啊!一个过来才不到两天的浪荡子凭着张女人一样的脸蛋就让你开始算计起养你二十年的老爹!你是打算把我的房子也拆了好补贴他上路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半点也不在意是否会惊动此刻三楼阁楼间里的那位可怜侄儿。
躺在一楼夹道地铺上睡得像死猪的娜农根本没半点反应。老头儿的这阵叫嚣,倒是惊醒了睡在二楼的葛朗台太太。可怜的女人,胆战心惊地摸黑来到楼梯口,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时,老头子怒吼一声:“见鬼的上帝!睡你的觉去!”
葛朗台太太被吓得差点跌坐在楼板上,再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只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屏住呼吸想尽量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欧也妮在黑暗中笑了下。讥嘲,也带了点冷意——这样谈话,也挺好的。至少不用隐瞒自己的真实表情。
“父亲,您先别激动,让我来猜猜您现在在盘算什么。”欧也妮靠在椅背上,语气反而变得十分轻松——时间就是最好的雕刻师,它能让善转恶,让美变丑。上辈子的最后二十年,在彻底的冰冷和绝望之中,她也依旧保持着内心深处最可贵的那份柔软和仁慈。她慷慨地帮助了无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那张让她踩在脚下的巨大财富宝座,却让她再也不会对身边的人轻易表现出这样的柔软和仁慈。相反,她从一个看到别人落泪也会跟着伤心的年轻小姐变成了习惯躲在暗处不动声色窥测敌人意图的个中老手。
她的语气更笃定了。
“倘若我猜想得没错,您现在应该已经有了个大胆而惊人的计划了吧?关于已经死去的您的兄弟,您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发一笔死人财。方式就是宣布改破产为清算。那些本已经绝望的债权人如同遇到救星,不但会接受您用折扣后的价格赎回债券,甚至也会同意您提出的延期付款的要求——倘若他们不接受,砸在他们手上的葛朗台商号债券就是一叠废纸!所以一切条件都任由您开。在您计划如愿后,您就等待债券的升值——这是可以预见的,巴黎的债券市场正处于上升的黄金时期,等个一两年后,一旦等到债券上升到您预期的价位,那时您再脱手。转手之间,您不但不可赚到一笔不菲的差价,而且,也能抵偿当初许诺给债权人的本金,对吧?”
仿佛心肝被世上最锋利的铁钩给猛地勾出了胸膛,老头儿猛地从角落的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得!得!得!得!”
他一连发出四个没说完的半音阶——这是他陷入情绪极大波动时的习惯反应。上一辈子,当他发现欧也妮把她所有的黄金都私赠给堂弟时,也曾发出过一次这样差点把葛朗台太太当场给吓晕过去的声音。
欧也妮却没有停。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就这样,凭借这种手段,您不用花自己一分钱,不但成为别人眼中那个为了成全死去兄弟的体面而毅然承担责任的大义之人,也能为自己赚取一笔数额绝对不会小于百万的巨额利润。父亲,您真的是太会打算了!我敢说,倘若您能进入国会,有机会把您的这种算计智慧在外交活动中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话,您一定会是法兰西的英雄。”
葛朗台已经完全顾不得去分辨女儿说到最后时,语气究竟是对自己的夸赞还是讽刺。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她前头的话给占得满满。
过了很久,静得耳边甚至听到远处街头一条流浪野狗发出的几声嚎叫时,葛朗台终于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宝座。
“欧也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从哪里学来的?”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声音阴沉,好在女儿面前隐瞒住自己此刻的惊慌和不安——这实在是破天荒的第一回。被那些吃过他亏的人在背地里恨恨以“老狗”称呼的菲利克斯·葛朗台,他居然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感觉到了惊慌和不安!
“父亲!您觉得很奇怪吗?”欧也妮笑了笑,“您何必管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做了您二十年的女儿。我清楚您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里包含着的意思。我的血液里也流淌着和您完全相同的血脉。倘若我无法继承并发扬光大您引以为傲的精明和刻薄,对于您来说,这才是最大的不幸吧?”
守财奴葛朗台死死盯着对面那个有点看不清面目的女儿,渐渐地,忽然觉得兴奋了起来——这是一种终于发现了同类,而这个同类还是自己唯一一个不用防备的亲人时的兴奋。
偶尔有那么一下下的功夫,他也想着是该好好教导自己女儿,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好好继承自己衣钵的事。免得自己死后,财产会被居心叵测的人给谋光,或者让完全不懂经济的女儿给败光。所以这两年,当他谈生意,或者去自己的各处产业里视察的时候,也会尽量带上女儿。只不过之前一直举得她没有开窍而已……
仿佛一夜之间,女儿就变得灵光了起来,不,不,应该说,她的那种精明和冷静,甚至完全不亚于自己!
这是好事!管它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吧——”他的语调甚至开始出现一种隐隐的愉快,“就算被你猜中罢!但是,凭什么要让我再额外借钱给这个败家子儿?我已经在努力帮他父亲挽回声誉了。”
“父亲,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事情,”欧也妮说道,“巴黎那些债权人被您玩弄得团团转后,到了最后,倘若看不到真金白银还到他们手上,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您若是按照之前的约定把全部的本金率先偿还,毫无疑问,您帮叔父赢得了荣誉,自己却损失了进账,这应该不是您乐意看到的事,所以,为什么不现在借点钱给夏尔,好好打发他去印度赚钱?一旦他能翻身,回来后,倘若他不肯承担自己父亲的债务,无论是从人情还是世故来说,首先被谴责的必定是他,而非您这个已经为了死者债务殚精竭虑数年的哥哥。况且,您现在完全可以要求夏尔支付您这笔本金的利息。我想他一定不会不答应。”
“谁能担保他不会继续花天酒地下去?”葛朗台已经有点意动,但还是没最后下决心,“一看到他那张脸,我就知道他是个从不记恩、你掏肝掏肺帮了他,他日后还要狠狠咬你一口的货色……”
“他已经无路可走。”欧也妮对父亲对于堂弟的评判不加置评,只继续说道,“对于他这种已经习惯了奢侈的人来说,让他一辈子活在贫穷里,那还不如去死。倘若落到今日这样地步,他还不肯拼尽全力,等着他的就是死路。所以我敢担保,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哪怕接下来要吃人肉,喝人血也在所不惜。退一万步说,即便他不幸死于印度,或者永远无法翻身,您所能损失的,最多也就不过增加了几千法郎而已。而这比起它所可能带给您的利益,完全不足一提。”
这时刻,她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极了,不带半点的温度。
“我的小心肝!老爹从前可太小看你了!”
发现自己的精明和刻薄在女儿的身上得以发扬和光大,葛朗台终于忍不住喜形于色,从椅子上再次飞快地站起来,“就照你说的办。明天我就借钱给那个小混蛋,然后打发他尽快滚蛋!我敢担保,他要是再多待个几天,家里那俩愚蠢的老娘们肯定要拆了我的门好劈柴给他烧壁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