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独处的光景不出月余,各种隐忧渐次浮现。我和她正好差十岁,许多观念不同,几至不能沟通。起初,她有时会说一些自己的烦心事,而少年只会粗线条地思考它们,大刀阔斧地纸上谈兵,反觉她太过小题大做;一而再,再而叁,她不愿再提那些事,我才逐渐知道自己的错误,但再也没有机会让她知道我已经懂事,会体谅她,如果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做听她诉苦的小棉袄。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总向大人嚷嚷自己懂事了。
我和她能聊的话,一开始是文学,后来也只剩文学。她却说慢慢变得不喜欢那些,想先过好生活。纵是不写作,要想保持独立,也须有足够的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独立又是为了什么?我躺在她身后问,望着几枚玻璃外壳的方形吊灯,脑海空洞。难道不该独立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觉得是思考,与其费尽心思拙劣地扮演成别人希望看到的样子,不如追求自己从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灵魂。你不觉得轻易说应该怎么做、事情本该怎么样,不假思索得有些人云亦云吗?
哦,真好,我也想过得那么潇洒。可惜我不像陈寅恪,出身官宦世家,可以读书不要文凭,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不然,我去追求想做的事,靠你养我吗?言尽,我又听见她擤鼻的声音,仰起头看天花板,手从脸边落下便沾了泪痕。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吵架,我在新的坑里再一次犯同样的低级错误。
后来,她的前任回心转意找她,我就被她丢在一旁。也不知是为分手编出的借口,还是确有其事。再后来,就是她台风天的暴雨里失魂落魄地找我哭诉。我终于学会了闭嘴倾听,那天她也说了比往常更多。
我才知最后一次吵架时,戳了她最不能戳的痛处。她硕士毕业,半路放弃学术来这小破高中教书,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本科毕业她就曾去工作,毫无出路的打杂文员;任性想继续读书,以工作条件能变好为由,又回校园读了硕士。研叁曾有硕博连读的机会,但家里不太愿意供养她再读叁年书;如果学业不顺,甚至不止叁年。那年的女博士还被称为第叁种性别。我没有任何学术才能,这是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似乎只要不断重复,不必举出任何证据,就能掩盖被迫放弃学术的事实。
许是心灰意冷,她在暑假的尾巴去了桂林旅游。我想不到理由说服我父母,没能陪她同去,却被当成已下定决心和她彻底了断。陪不了就是陪不了,想必今后也是,多解释也只让她空欢喜一场。
高叁学年,本以为她会因我的缘故调去教别的班级。秋天开学的第一节语文课,别人都是久别重逢的亲切,我见到她却吓得一怔。她发觉我的异常,又随手把我点起来回答问题。站起身前,我总担心又会莫名其妙地和她吵起来;却不想在课堂上,反而能像从前一般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问题,温柔地补上她讲漏的细节,她也没有因此多心。除此以外,再也说不上话。我只有通过作文评语的长段和字体,猜她昨天晚上心情好坏,每每猜错。譬如某天,给我的评语潦草又简洁,她走进教室揭晓谜底,却是春风满面。
猜心情的游戏延续一年,一直到毕业时。回想算是在一起的四个月,我总在惹她生气惹她哭,反而不如其他时间更靠近她的心上。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我浑浑噩噩地搬完个人物品,最后走过长廊,恋恋不舍地回望,却见她站在高一办公室的门口,终是两两相望,无语凝噎。像四时交迭又轮换过一季,她又要开始带新的一届学生,再也不是初来乍到,上课看着事先写好的稿子念;而我再也回不去,那所学校。
我又仔细数了一遍,我和她的年龄差九年零叁个月,约合十年。十年的距离是什么呢?我事业小成,她徐娘半老。再花七年乃至更久,枯等一个也许明天就有钱的傻小子——反正都是我痴心妄想。如果不是差那么多年,当她反问那句“你养我吗”,我是不是能有底气地接下反驳,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