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怎么帮?关雪樱莫名其妙。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突然之间,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又悬空了,紧跟着扑通一声,浑身上下一片冰凉,一股莫名的柔和力量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她的身体。
我掉到海里了!关雪樱一下子反应过来。尽管她并不能发声,还是本能地张口准备尖叫,腥咸的海水立刻钻进了她的嘴里。她猛呛一口,胡乱地摆动着四肢拼命挣扎,头颅终于钻出水面,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但她毕竟没学过游泳,紧跟着身体再度下沉,又被海水完全吞没了。
好可怕啊,关雪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像被抽空了。那么多的海水,恐怖的水,把人包围在其中无法挣脱的水,这完全就是她经常做的那个噩梦的重现。她没想到,这个噩梦竟然会转化为现实。在这片完全看不到边际的无底深渊之中,关雪樱举得自己变成了一片没有分量的小小树叶,在水流里忽上忽下,无法自主。向上看,透过水面照下来的月光才能带给人一丁点希望,但那月光太茫远,无法捕捉;向其他方向看去,到处都是黑沉沉的一片,带着那种恐怖的压迫感,让人体会到自己有多么的渺小无助。
就在这样极度的恐慌之中,关雪樱的脑子里忽然间闪过了一丝亮光,就像有一道尘封已久的大门被硬生生地推开了,她看到了一些奇特的画面。或者说,她自己也融入了那个画面之中,成为画面里的一份子。
关雪樱看到了另外一片海域。和眼前这片还算宁静的海域不同,画面里的大海怒涛翻滚,雷鸣电闪。乌云遮蔽了整个天空,海水如同沸腾一般地拼命搅动着。在这片魔鬼一样的海面上,一艘轮船正在艰难地行驶着。其实这艘轮船相当大,应该是那种电影里时常能见到的现代的客轮,但在大海面前却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只能在风口浪尖上无力地挣扎摇摆,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而关雪樱自己,身形陡然间缩小了许多,似乎是变成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她正被人抱在臂弯里,随着船身的摇晃而不停颠簸,短小的四肢无力地伸展着。由于角度问题,她无法看清楚抱着自己的究竟是谁,但鼻端却能在海水和风暴的气味里嗅到一丝独特的香气。
已经逝去的母亲身上曾有的香气。
我是在被母亲抱着的吗?这是哪里?这是什么时候?关雪樱一阵迷糊。
身边是一片片的惊呼声和哭喊声,显然船上的人都很紧张害怕,唯恐翻船。但母亲的臂弯稳定而有力,沉着地一手抱住她,一手扶住船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也许是出于神秘的第六感,关雪樱能够感觉到,母亲其实还是在担心着一些东西,却并非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而是其他的一些事物,隐藏在风暴背后的事物。
风暴仍然在继续。天空忽而被雷电照得有如白昼,忽而陷入完全的黑暗,连一点点星月的光辉都见不到。在这样忽明忽暗的压抑氛围中,当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的时候,关雪樱忽然发现,母亲的身边多了几个人!这几个人所站立的方位,和她小时候被村里孩子围着打时孩童们的站位相仿,堵住了母亲可能离开的每一条路线。
然后他们开始说话。关雪樱惊异地发现,这些人说的话她听不懂,并不是普通话或者任何一种汉语方言。仔细分辨之后,她发觉这些人说的是日语!虽然她并未学过任何外语,但这些人说的话,和她在宁章闻家看过的那些网络下载的日剧是完全一样的腔调,那种独特的发音和咬字很容易分辨。
日本人?关雪樱想不通了。母亲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艘海轮上,又怎么会被日本人纠缠呢?不过接下来,更加让她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也开口了,和这些人进行对话。她一开口,关雪樱就能分辨出,这的确是母亲的声音,然而她说的同样不是中文,而是……日语。
母亲在和这些人用日语对话!
关雪樱完全懵了。这个把自己抱在臂弯里的女人,有着熟悉的香味和熟悉的声音,但开口说话却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关雪樱不懂日语,不知道母亲说的是否算流利,但可以肯定她说得飞快,和围住她的几个人进行了一番十分激烈的对话。从语气上判断,似乎是对方在提出要求,而母亲则在严厉地拒绝,气氛相当紧张,到了后来,已经完全变成了争吵。
在母亲又甩出了一长串的话语后,对方好像被彻底激怒了,竟然从身上拔出了武器。由于角度问题,关雪樱无法看清那到底是刀还是枪,但可以感觉到母亲的身体有些僵硬,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打了过来,客轮在浪尖上几乎形成了垂直的角度。站在甲板上的这几个人全都猝不及防,身体从甲板上往下滑,掉进了海里。母亲的手这一回也没能抱紧关雪樱,她的身体从母亲怀里飞了出去,同样栽进了海中。
冰冷的海水立即包围了关雪樱全身。这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大海了:因为她曾经这样孤独无助地沉入过海里。她只是个婴儿,别说不会游泳,就算会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力气对抗这愤怒咆哮的海洋。那些无所不在的海水,眼看就要把她活生生吞掉,让她的身体失去生命,迅速腐烂,最终化为枯骨,化为尘土。
关雪樱感受到了那种弥漫于身体发肤每一处细微角落的恐惧,足以把她撕扯成碎片的恐惧。海水筑成的高墙把她重重地压在水面之下,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倒流了,四肢就像木头做的,根本不能动弹,甚至于连呼吸都忘记了。
这就是海洋啊,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命中注定的坟墓?
就在关雪樱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身边的海水却忽然间消失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液体的压力没有了,身下又接触到了虽然柔软但却结实的、可以依靠的沙地。
她拼命咳出鼻腔里、嘴里和气管里的海水,那种气管都要被撕裂一般的极度难受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缓过劲啦,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从海里捞了上来,被放到了陆地上。她不会被淹死了,至少暂时如此。
她再伸展了一下肢体,看到自己的手脚身躯也恢复了正常的十七岁少女的大小,也就是说,那一幕海上幻境也消失了。现在自己处在现实的世界里。
到了这时候,她才有余暇打量一下周围。宁章闻果然也一起被带过来了,正趴在沙滩上轻微地打着呼噜,看来倒是没什么危险。而把两人绑架过来的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他中等身材,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风衣,脸上带着一个滑稽的福娃面具,看不见脸。
关雪樱想要向对方问话,却发现带在身上的这本记事本已经被海水浸透,完全没法书写了。她想了想,蹲下身子,在沙地上写了几个大字:“你要干什么?”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对方笑了起来,“刚刚从生到死走了一圈,你居然能那么快就镇定下来,还能提问。”
关雪樱没有搭腔,对方向前跨出几步,走到她身前:“我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没什么用。我是要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关雪樱愣了愣,蹲在地上写道:“妈妈没留下过任何东西。”
“不,她肯定留下了,只是不知道在哪儿,”对方狞笑着,“所以我需要你来帮助我找到它。”
关雪樱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对方叹了口气:“不明白不要紧,我会帮助你的。”
他有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关雪樱身前。关雪樱紧张地向后退,却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过。
“我很会看人,你知道吗?”绑架者不紧不慢地说,“只需要接触一小会儿,我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你很勇敢,也很坚强,如果从你身上下手,也许会耽搁很多时间,最后也未必能撬出什么。但如果我换一个目标呢?”
他缓缓地把身体转向昏迷不醒的宁章闻,意似悠闲地迈开步子。关雪樱大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方却突然间停住了脚步,闷哼一声。
“是谁?”对方发出一声有些惊惶的喊叫。
什么是谁?关雪樱莫名其妙。紧跟着,她忽然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浑身失去力气,一头栽倒在沙滩上。失去知觉之前,她隐隐地看到,前方好像多出了一个黑影,和绑架他的人站在一起。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宾馆里,回到了宁章闻的房间。宁章闻依然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自己则靠在椅子上,身上搭着一床毯子。窗外已经发白,楼下卖早点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劳作,发出各种嘈杂的声响,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那一刻关雪樱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刚才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蠹痕、海水、童年记忆都只是梦里的幻境。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并不是梦:她的衣服还稍微有些潮湿,可以看到析出的白色盐粒。而她的嘴里,仍然残留着海水的苦咸味儿。
她站起身来,咕嘟咕嘟喝掉了两杯水,定定神,回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她有些明白了,那些跟踪者是冲着自己的母亲来的。按照刚才那个绑架者的说法,母亲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十分重要的东西,重要到这个人把自己绑架到海边来逼问。而救回自己的人,虽然动机不明,估计也是和这件东西有关。
关雪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头脑却十分聪颖,把前后的时间联系在一起,产生了一个猜测:那些在暴风雨中的海船上威逼母亲的人,也许同样是为了这样东西而来的。而从他们和母亲都说日语的事实来看……或许母亲根本就是日本人,是从日本逃到中国来的!
她就是为了那样重要的东西才逃离日本的吗?
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到宁章闻家里后,宁章闻教她用电脑,当讲到上网使用搜索引擎时,她很好奇:“这个什么都能找到吗?也可以找到我吗?”
“你没有什么名气,恐怕找不到你,”宁章闻说,“但兴许能找到和你重名的人。”
关雪樱兴致勃勃地要求宁章闻搜一下试试,与是宁章闻输入她的名字,点击鼠标后,微微一怔:“啊,倒是没什么和你重名的名人,但是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啊。关雪樱这三个字,是日本的一种樱花。这上面说,日本的大正十年,知名画家桥本关雪的夫人在京都哲学之道旁种植了一种美丽的樱树,这些樱树后来成长成片,变成了京都著名的观赏景点,所以人们就用桥本关雪的名字来命名,称其为‘关雪樱’。你的名字很有诗意呢。”
那会儿关雪樱只是为了自己有一个漂亮的名字而感到高兴,现在想起来,这个名字里,或许包含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或者说暗示。
关雪樱摇了摇头,发现自己原本看起来简单明了的身世却在一刹那间变得迷雾重重。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那段海轮上的疑似童年回忆。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回过头细想,假如那一幕是真的的话,就算她能记得住被海水淹没的感觉,也没可能分辨出旁人说的是什么语言——正常的小婴儿不可能记住这些毫无意义的发音。尽管有些修练气功的人会使用诸如“回婴望忆”之类的说法,但那些说法毕竟难以证实,搞不好只是气功大师们的骗术。
这是不是能说明一点:我和冯斯一样,都是不正常的人类?关雪樱刹那间陷入了忧郁。
身后的宁章闻又开始打呼噜。
三、
冯斯一大早就被赶出了宿舍。他昨晚睡得晚,其实还很困,但没办法,宿舍里那条天杀的风流狗居然偷偷瞒着宿管把女朋友带进来了。
“没钱了,兄弟们,实在是没钱了,开不起房了,”他在室友们面前哭丧着脸恳求,“就给兄弟行行方便吧。下个月生活费来了一定请哥几个好好搓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