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又一眼瞧见马良从那草棚子后头钻了出来。此人吴喜才最最厌恨,成日间像个妇人般缩在屋中,手脸也细白得像个妇人。自恃读了些书,冷着个面孔,见了长者,从来不知恭敬。而最令吴喜才气恨的是,无论他如何打探,都探不出马良一丝污迹来。唯一让他欣慰的则是,这个书呆子被丢在冷窖里,至今都考不中。吴喜才没想到终于等到今天,马良竟从那草棚子里钻了出来,这书呆子在这里做什么?他立即记起,将才绕过来时,瞧见一个妇人背影,从田埂上慌慌忙忙跑远了。那妇人难道也是从这草棚子里钻出来的?他们两个在这里偷会?只可惜,将才只顾着来看牛,没留意那妇人,想不起是谁家的。
他正恨得要跺脚,却见那棵柳树竟然倒了过来。
吴喜才腿脚早已不灵便,那一瞬,却忽然变身作蚂蚱一般,噌地便跳开了。大树砰然砸下来,震得地都摇了摇。吴喜才跳开后,腿脚险些抽筋,更兼唬破了胆,身子麻住,动弹不得。半晌,他才想到那同伴,忙过去扒开树枝,低头一瞧,那同伴竟被压在树下,一动不动,自然是死了。
吴喜才生来胆子极小,最忌讳看到死人,吓得几乎摔倒,不由得连声叫唤起来。这时,庄大武跑了过来,告诉他,这祸事是王小槐惹下的。他一听“王小槐”三个字,先是一愣,但随即险些笑出来。他刚从王小槐家里出来,王小槐正在家里跟那个王盆燃火药耍,自然不会瞬间分身,又来这里惹祸。庄大武显然是看错了眼。不过,既然庄大武这么认定,那是再好不过。上回从王小槐那里臊的羞,这回正好讨还回来。
将才,吴喜才去王小槐家,是去赎地。
吴喜才只有个独子,他们夫妻两个宠得过了些,那儿子不知上进,成日和乡里一些富家子弟混到一处,在县里吃酒赌钱嫖妓,任意玩乐。吴喜才也劝骂过无数回,却丝毫扭不回来,只得将家里的钱财看紧,束住儿子手脚。谁知,儿子竟想出了其他法子。
四年前,儿子赌输了钱,被逼债,竟偷了家中田契,拉了那个贾撮子做中人,将一百多亩地典给了王豪。幸而只是典卖,典期十年。不是断骨契,再收不回来。吴喜才得知后,气得几乎将脚跺烂。这些田产是他家五六代人一亩一亩辛苦积聚得来,从来只有进,不许出。若让儿子这般败下去,不上几年,怕就败尽了。
照律法,子弟瞒住户主典卖田产,告官可以讨回。吴喜才原要立即去告官,可走到半路,又退转回来。自己一生探人隐私,这事一旦告了官,必定会四处传扬,让那些小人得计,不知会编造出些什么难听话语,这张老脸往哪里躲?其次,若是轻易赎回,儿子必定越发轻狂。家中少了百亩地,反倒会让儿子收敛一些,因此,他只得忍住,将儿子痛骂了一顿了事。这两三年,他儿子果然好了一些,出去得少了,家中的钱财,每回偷,也只偷几百文。
吴喜才瞅着自己那百亩地,哪里舍得下,见儿子恶习渐改,便决意收回那田。村里头等户娄善和王豪一向交好,他请不动娄善,便请了娄善的儿子娄建做中人,去了王小槐家。王小槐听他说要赎回那片地,竟晃着脑袋一口气说:“我爹典了你那些田后,就听人说是你儿子瞒着你偷典的,早就后悔了,一直等着你来赎,你又不来。我爹得病时,还交代过这事。你总算来了,那就赎回给你。这是契书,一百零七亩一角,一亩四贯钱,一共四百二十九贯。到这个月,只典了三年十一个月,还差六年零一个月。一年四十二贯九百文,一个月三贯五百七十五文。你得补还给我二百六十贯九百七十五文。这个月还有三天才满,那七十五文就饶你。我们这就写契书吧——”
吴喜才原只是来试探,没想到王小槐竟立即叫仆人拿过笔墨纸砚,提起笔写起契书,竟比宿儒还老练。写完后,他自己先在下头画了押,而后,让吴喜才和娄建画押,一人收了一份。一盏茶工夫,这桩赎回便做成了。
他和娄建忙告辞出来,回家中去取钱,谁想途中遇到这桩祸事。惊怕过后,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王小槐看似老成,却毕竟年幼,照理该一手付钱、一手押契。娄建这中人若没死,倒也还有说处。娄建这一死,付没付钱,便只凭自己和王小槐口说了。我若说付了,又有契书在手,他便是告到官里,官府也难查断。”
而且,马良、郑五七、何六六、庄大武四人齐口都说,这烧牛祸事是王小槐做的。这是一桩命案,死了的,又是娄善的儿子。娄善是这村里仅次于王豪的一等富户,哪里肯轻饶王小槐?
他忙对郑五七、何六六说:“你们两个赶紧去唤娄员外来,我们三个在这里守着!”
后来,娄善赶来见到儿子尸体,自然失声大哭,冲到王小槐家闹了一场,却被王小槐抵赖过。娄善自然不肯罢休,到了正月里,王小槐竟被烧死在汴京。
其间,吴喜才一直惴惴等着,王小槐却或许是忘了,始终没来讨要那些赎田钱。王小槐这一死,他才终于放了心。然而,王小槐却闹起鬼祟来,半夜在吴喜才院子里丢了许多栗子。吴喜才一生最怕这些邪事,看着那满地幽亮的栗子,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去见相绝陆青,没料到陆青竟那般年轻,瞅着他,目光锐冷,眼里含着些厌弃之意。他心中有求,便装作不见。陆青沉声开口道:“你之相,为复卦。心劳神碌,忙算得失。颠来倒去,只为利奔。乍生欢喜,旋即成嗔。抬眼见灾,转身避祸……”他听着,心里隐隐有些自得。陆青又教他驱祟的法子,领了那句话,他如同得了辟邪符咒一般。只是,那句话他每念一回,便要胆寒一回:
“世间安有瞒天术?只是未到点破时。”
第七章 无妄
妄灾之大,莫大于妄诛于人,以阴居阳,体躁而动,迁怒肆暴,灾之甚者。
——张载《横渠易说》
那天,娄善几乎失了神志,挥着拐杖,边哭边骂,去寻王小槐拼命。
消息已传到三槐王家,他刚冲到王小槐家院门前,便被王如意、王佛手等一群王家人拦住。王豪已死,娄善再不怕王家任何一人,何况自己幼子又被王小槐害死。然而,急痛之下,他没有召集亲族来,只身一人被缠住,根本进不得那院子,手里的拐杖也被夺走。
正在闹嚷,王小槐出来了。娄善一眼看到,眼里快喷出血来,张开嘴要扑过去咬,却被王家两个壮年汉子死死拽住。王小槐笑嘻嘻地说:“老拐子,你别乱冤人,我下午一直在家里,一步都没离开,有这位窦主簿作证。”娄善这才看到,王小槐身边站着个头戴黑幞头、身穿青绸衫的中年男子。两年前他因一桩买田纷争,去邻县县衙里告官投讼状,似乎曾见过这人。
这人似乎也记得娄善,正色说道:“娄员外,我中午来的这里,一直在和王小官人议事,他的确一步都没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