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丛顿住了脚步,转而望向沈羡,“往事已矣,沈女官何故再提。”
沈羡长揖而拜,“还望顾大人成全。”
顾丛沉默了片刻,复又缓缓向前,于夜色之中低声道,“崇武二十四年,先帝病重,朝中曾有传言,先帝拟立了遗诏。”
他顿了顿,又道,“先帝欲效仿前朝昭惠公主旧例,立当时的公主纯为皇太女,继承大统。”
崇武二十三年,帝况愈下,诏公主纯回京。
沈羡怔了怔,便听到顾丛接着道,“卫衡原是先帝心腹,五皇子赵经谋逆,卫衡携带遗诏出逃,镇南王带兵平了叛乱,与丞相李镛一道拥立当时的二皇子缨称帝,遗诏一事,便从此再无人提起。”
“而长公主从此困居重芳宫三载。”沈羡低声应道。
“听闻顾大人是当今陛下与长公主的老师。”沈羡抬眼望向顾丛的眼睛,“敢问顾大人心中,哪一位学生更合心意。”
顾丛笑了起来,“沈女官此乃诛心。”
沈羡亦是一笑,再次长揖而拜,“今夜多谢顾先生。”
顾丛停下了脚步,笑道,“昭化门到了。”
沈羡与顾丛别过,见他背影长衫温雅,负手间气质卓绝,忍不住问道,“顾大人曾言年少落魄,因何故考学?”
顾丛脚步未停,不过淡淡一句,得遇贵人一饭之恩。
沈羡默然伫立于昭化门下,抬手抚过了颈间挂着的一块小玉,隔着衣衫繁复的花纹,仍然能够触摸到它的温和与润泽。
新帝元年春,沈为清回了陵州,两年后,卷入贪墨案,为谢氏所害。
而谢恒,是裴太后的附庸。
那个雪夜,一路奔逃至玉州,曾有两队人马追杀于她,她原以为是追击逃犯,如今想来追击逃犯大可光明正大,又何必夜行伪装,他们想要抹杀的,并不是逃犯沈羡,而是沈为清之女。
她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一时间踌躇不前,她从未问过赵绪究竟为何会出现在那个雪夜,他亦从未提起,到如今,她才明白,前尘往事,竟纷扰如斯。
新帝元年春分,乃是她的生辰,父亲赠了她一块暖玉,言道来自一个卫姓的友人,叮嘱她君子佩玉,当好生珍惜,却原来是颠覆了整个沈氏的命运起点。
她站立在昭化门下,竟不知该如何前行。
“沈姑娘。”
欢快的少年音色从不远处的街道房顶之上响起,见她未应,便一个翻身轻巧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竟是久未见到的晏初七,着了一身僧袍的模样十分陌生。
“初七?”沈羡惊疑出声。
“沈姑娘。”晏初七见似是吓到了沈羡,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
“你不是回了师门,怎得出了家?”
晏初七灿烂一笑,“我的师门便是寒云山上寒云寺。”
他自肩上解下一个包裹,递与沈羡笑道,“主上命我转交给沈姑娘,幸好赶上了,已是新岁了,沈姑娘新岁平安!”
沈羡温和地笑了笑,“你也是。”
“沈姑娘回见!”
晏初七身手轻快,摆了摆手已是纵踏青云落于数丈之外,沈羡见他欢快模样,忽然笑了笑,瞧着昭化门的字样定了定神,便回了宫。
她于小阁窗下点了一盏烛火,就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开了晏初七带来的包裹,见里头是一小包黄土,并几颗不知名的种子,还有一封信,映入眼中是她熟悉的字迹,与羡。
她将那封信徐徐展开,便见不过寥寥几字。
“北境之土,帝京之春,归来有期。时局纷乱,浮事迷眼,一切有我。”
她平白便想起了初遇赵绪时,见到的那双眼睛,仿佛是黑夜中倏而亮起的一抹烛火,在无尽的前路中照进了些许方向。
她寻了一个小小的花盆,填进了黄土,将种子也一并埋进土中,摆在了轩窗之下,她推开窗,远远瞧着小园中那两棵高大的乔木,低声念了一句赵绪。
先前在王府养伤,裴贞曾相赠一言,她想起把玩在他手中的玉质小壶,神色渐渐凝重。
裴贞暗示的,是当日在悯园,画舫满载的春风酿。满船烈酒,刺客以火箭点船,分明是天时地利之局。
她自案边取过了一些宣纸,提了笔,缓缓写过了信,仔细的装在了信封之内,想了想,又拆开来,在背面寥寥画了一枝迎春花,一并放进了信封。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天将明时沈羡便起身往了重芳宫,玉拂接了信,言道沈女官放心,必能交到殿下手中。
“多谢你。”沈羡心里宽松了许多,复又笑道,“玉拂姑娘新岁一切顺遂。”
“谢过沈女官。”玉拂微微笑道。
沈羡放下了心事,便欲往承明殿当值,还未曾行出一些距离,便被一位碧裙的宫女拦下,来人自称是盛华长公主的婢女绿川。
“沈女官,长公主相邀一叙。”
沈羡应了,绿川便将她一路引往了重芳宫的主殿。
撷英殿。
字迹潇洒,与承明殿小园木牌之上如出一辙,是先帝亲笔。
绿川立于殿外,并不再前,沈羡便独自一人缓缓踏过了大门,门将阖上时,她忽然转头问道,“绿川姐姐是否姓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