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物价的涨跌,必然与全天下,或者当地一隅的社会经济、民生紧密相连。
这样,即使是在长安,天子也能知道,在万里之外的南国和寒风呼啸的新化,最近发生了什么,社会秩序如何,需不需要国家干涉。
可能,这样是有些天方夜谭了。
但看看今上在关中修的那两条轨道马车线路,再看看秦始皇修建的遍及天下的驰道和汉室建立的,以十里一亭为单位的传邮系统。
就可知,这并非天方夜谭,而是极有可能的未来——在百年前,列国纷争之时,谁能想到,今天,坐在长安城里的天子,能知道在一个月前,发生在遥远的南国边境上南越人的动作?
这些东西,窦彭祖原本是想不到的,但是,他的叔父,却有着一双似乎能看破未来的眼睛。
经过叔父的描述后,窦彭祖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震惊之后,就是难以抑制的冲动。
擅权——我也要控制、掌握。
当然,作为臣子,窦彭祖不需要跟天子那样,让擅权们完全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他只需要搭个便车,分一杯羹。
而窦家的地位,有这个资格入场喝汤。
当然了,假如要是天子不约束,不警告,那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偷一点天子的权柄,自己拿来用用也是无可厚非的。
天授不取是要遭天谴的!
打着这样的主意和算盘,窦彭祖领着数十位被传召来到未央宫,已在殿外吹了大半夜冷风的擅权们自宣室殿的侧门,鱼贯而入。
这些擅权,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得到了通知,并且在太常衙门里,接受了月余的礼仪培训。
但,当他们走进宣室殿之中,看着这金碧辉煌的汉室神殿,国家的最高权力殿堂,望着那光滑的能倒映出人影的地板以及分坐两侧的那一位位平日里如雷贯耳,连名字都不能直呼的大人物。
胆小的已经战战兢兢,小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即使是平素最自信最自得的人,此刻也是将脑袋低的低低的。
他们清楚自己的身份。
说的好听点,他们是准官员,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个市井之人,无赖罢了!
甚至,就是有人骂他们一声贱民,他们也得接着。
主流舆论跟朝野数十年的宣传洗脑,不止使得天下百姓跟士林都确信,商贾=贱民=末业,就是商贾自己也信了。
不然,天下何以每年都会有那么多走赀官的人?
何以当初晁错输粟捐爵,会引发天下的狂热?
何以,几乎所有商贾在发家之后,都不会第一时间选择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而是回到家乡,疯狂买地,兼并?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不就是想要自己跟自己的子孙后代,不再是贱民,不再是被人歧视、唾骂的市籍之人?
尤其是擅权们,对这些东西,都是深信不疑,甚至奉为圭璧的。
因为,他们跟官府,跟百姓,跟贵族打的交道是所有商人中最多的,受过的有形无形的歧视也是最多的。
在整个舆论和整个社会的一致歧视下,他们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自卑感。
倒是那些被塞进擅权队伍里的勋贵外戚的家奴跟子弟,稍微正常一些,但也正常不到那里去。
这些人跟着太常窦彭祖,战战兢兢,亦步亦趋的走到宣室殿的殿中,然后,集体扑通一声,就匍匐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只能喊道:“粗鄙野人,某县擅权,某某,幸蒙天恩,得见圣颜,吾皇万寿无疆!”
太常窦彭祖则拜道:“陛下,关中诸县擅权,号平贾者,计六十九人,皆已带到,臣彭祖向陛下交旨!”
“太常请回!”刘彻站起来点点头道。
然后,他就看向那跪在大殿中间,有些紧张的过分的擅权们道:“公等来了,很好!”刘彻的声音非常柔和,就向春风一般吹拂在擅权们的心坎上,融合着他们的紧张与恐惧,尤其是,这些擅权里,有几位曾经在三年多前,曾经在刘彻的太子思贤苑里见过一次刘彻,多少知道,今上不是吃人的老虎。
这样,他们才稍微平静了些,但依旧死死的趴在地上,纷纷道:“天恩浩荡,我等感激涕零……”
“请诸公入座罢!”刘彻笑着吩咐下去:“公等虽布衣,但身负一市平贾之权……上帝贵平,公等多年列市贾肆,调和官民,平物定价,均输一方,古者所谓士,亦不过如此,可在殿中列座!”
刘彻这番话下去,擅权们不分大小,立刻就全部哭着拜道:“圣恩如海,竟沐我等低贱之人,愿万死以报君恩!”
可能后世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思想。
但在此时——士为知己者死,是行之于天下颠破不变的真理和普世价值观。
自春秋以来至今,为了一诺或者一饭之恩,舍弃性命报答的,不知凡几。
作为皇帝,刘彻的地位,凌驾于一切之上。
别说是他现在高度评价和认可了这些擅权,哪怕只是说一句‘公等的努力,朕知道了’,也足以让很多人为之感动流泪甚至以死报答了。
而且,地位越低,这种效死报君恩的观念跟决心就越强,反倒是高层的贵族跟大臣,少有如此。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美,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但士大夫们就不这么看了。
尤其是博士们都快暴走了!
陛下居然称呼一群商贾贱民为士?
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公理正义跟三观了?
这绝逼不能忍啊!
只是……
天子一句‘上帝贵平’堵得他们浑身难受!
‘平’这个字,在汉室有着特殊的地位。
汉室的最高法院兼司法解释机构叫廷尉,为什么会叫廷尉,而不是所谓的大理呢?
廷者,平也,治狱贵平,尉者以尉尉人也,在汉代凡掌贼及司察之职者,皆号以尉。尉还有一种解释,就是罚,以罪罚奸非。
在汉室,尤其是法律界跟思想界,要求公平,呼唤正义的声音非常强大。
上至皇帝,下至基层的吏员,都深受这种思潮影响。
譬如对待法律,汉初的统治者普遍认可和接受‘天下公共’的思想,什么叫天下公共?就是法律在制定,并且经过了朝臣一致表决后,就立刻具备了法律效用,在没有废除前,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更改它,这就是所谓的‘公谓之不私也’。
所以故廷尉张释之,才能屡屡用法律,制止了皇帝想凭借自己喜好断案的想法。
后来,武帝朝的廷尉杜周就很生动的跟人形容了汉室律法的结构问题,他说: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
在这个故事里,杜周告诉了世人,老刘家废除掉的先帝之法,比起新立的法律,要多的多。
现在,刘彻打着‘上帝贵平’的招牌,行驶自己的天子特权,特赐一批对国家做出了贡献的人以荣誉士大夫的头衔,谁能唧唧歪歪?
难道,有人认为皇帝有错?
那廷尉跟御史大夫,一定会非常乐意跟他探讨探讨——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真理、正义以及物理定律由谁来决定的问题。
更别说,博士官的群体最近扩招了好几倍。
人多嘴杂,各种思潮此起彼伏,根本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带头大哥。
于是,他们只能忍着,等着,等着接下来的机会,再发难。
反正,作为自诩的士大夫阶级中的绝对精英,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天地间真理的知识分子们,是绝对不愿意也不想跟商贾、泥腿子、贱民坐到一个阵营里,共享一个称呼的。
哪怕是天子承认了,他们也绝对不会承认对方的地位。
倒是擅权们,一个个擦完眼泪,喜滋滋的满怀着对天子的崇敬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在殿中的导礼官们的带领下,坐到了宣室殿中的一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角落里,而且,还是两三人共用一张案几。
但,即使如此,也足以令他们心潮澎湃,甚至不能自已了。
能在宣室殿里有一张自己的坐位?
这是过去哪怕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啊!
如今,却是真切的事实。
有人甚至掐了一下自己大腿,以确信自己没有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