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赏赐,肯定不能推辞的,沈今竹忙要跪谢,皇后拉住了她,说道:“免礼,陪本宫去御花园散散步吧,说说这你几年的经历,本宫这几年就待在南宫里头看着天,成了井底之蛙了……”
可能是在南宫关的时间太长了,皇后虽然眼瞎腿瘸,行动非常不方便,但是她不愿意长期待在室内,只要天气容许,她就坐着鸾轿四处“散步”、“赏景”,眼睛看不见,她就用耳朵听、用鼻子闻、用心感受,干瘦的身体穿着宽大的袍服,似乎一阵大风就能把她从轿子上吹下来,沈今竹胆战心惊的跟在轿子旁边,陪着皇后游园闲聊,看着皇后脸色仿佛罩着一股死气,暗叹岁月无情,天家更无情,这位尊贵的皇后也就是个还能喘气的活死人了。
当晚皇后摆了晚宴,后宫的小公主、徐淑妃和两位贵嫔都来作陪,其中赵贵嫔还是太子的生母,这位赵贵嫔以前是贵人,此人相貌在以前也顶多是清秀,谈不上美丽,但是个有福气的,偶然一次她打蚊子的样子被微醺的庆丰帝看上了,仅仅一次宠幸就有孕得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赵贵人有子也不得宠幸,在进了南宫之后连位份都没有了,却奇迹般活到了现在,升了贵嫔,太子一旦登基,她如果还活着的话,一个圣母皇太后的位份是跑不掉的。
连已经招了驸马的大公主也进宫了。当年大公主是以郡主的身份下嫁,如今老爹复位,她也恢复了公主的身份。这些身份贵重的女人都被皇后召集过来夜宴,可见皇后对沈今竹的重视,或许是一种安慰、亦或是补偿?
这顿饭吃的看似轻松,实则各怀心思,其他人倒罢了,沈今竹总感觉赵贵嫔的目光时常落在自己身上,那种试探和挑剔的眼神仿佛不是再看居功甚伟的一国太傅,而是在挑选儿媳似的,沈今竹很反感这种目光,她毫不客气的对视过去,你是太子生母,我还是太子太傅呢,要尊师重道啊!赵贵嫔目光闪烁着移开了,可不一会就故技重施,就像一只苍蝇落在饭菜上,你举起扇子,没等扇风过去驱赶,就立刻飞走了,等你放下扇子,她又落在杯盘上。
这不是自己家地盘,沈今竹不能轻举妄动,晚宴完毕,月华初上,后宫已经落钥了,不会轻易开门,哪怕有军情急文,也是塞进门缝里送进来,沈今竹一个大活人是无法送门缝里里赛出去的,当晚她便住在表姐徐淑妃的咸安宫里。
咸安宫除了徐淑妃,还有豆蔻年华的小公主、出嫁的大公主,和这三人呆在一起,沈今竹放松了一些,不愧为是看着她长大的亲表姐,徐淑妃命人送来一些沈今竹素日爱吃的点心,说道:“夜宴没吃饱吧?来,再用一些。”
沈今竹微笑着拿着桂花糕吃着,徐淑妃对小公主说道:“今日的字还没写完,明日你父皇是要来检查的。”景隆帝只有这么一个未嫁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无论公务多么繁忙,他都会抽出些时间陪陪小公主。
小公主还想歪缠着沈今竹讲外面的世界,她嘟着嘴说道:“我才不呢,父皇说晚上写字伤眼睛。”
徐淑妃板着脸说道:“敢拿父皇压我了,叫嬷嬷多点几盏宫灯便是。”
大公主身在宫外,对传闻略知一二,她对母亲的意思心领神会,无非是想支开妹子,和沈今竹说些私房话,她拉着妹妹的手说道:“走吧,姐姐有体己话和你说。”
两个女儿都退下了,徐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今竹一通,还摸了她的脸,说道:“这几年辛苦你了。”
沈今竹说道:“娘娘也瘦了。”在南宫缺衣少食,稍微有点好的东西都先让给景隆帝和瞎眼皇后,粗活细活都要做,最怕的就是生病了,因为没有大夫看病送药,病了就只能苦熬着,幸运点的能康复,差一点就棉被裹身送走了。徐淑妃惦记着外头两个女儿,一直很坚强,终于熬出头了,这三年也衰老的不成样子,皱纹爬上额头,连嘴角都有细纹,头发白了一半,倘若此时和徐淑妃和母亲沈佩兰站在一起,估摸还有人觉得她是年长的姐姐呢。将养了约三个多月,脸上好容易长了肉,唯有眼神依旧平静高贵,世家贵女的风范依旧,和夜宴上上不了台面的赵贵嫔是云泥之别。
“劫后余生,两个公主又长的很好,本宫没有什么遗憾的。比起其他人,本宫已经是幸运的了。”徐淑妃说道:“皇上下了旨意,宣母亲和弟弟他们来京和本宫团聚,也另赐了宅子,那个宅子我以前派人收拾好了,晓得你自由自在习惯了,和家里人住不惯,你先住这个宅子。”
沈今竹忙说道:“这如何使得?二姑姑和表哥他们都要来京呢。”以前徐家四房来京觐见,都是住在魏国公京城的府邸,其奢华景致不亚于金陵的瞻园。如今徐家已经分家,二房掌握爵位,却迟迟掌不了南直隶总兵的位置,有衰落之势,和其他几房人关系比路人还要冰冷,已经反目成仇,沈佩兰再来京城,就不会再住在那里了。
徐淑妃眼里有期盼之意,说道:“昆明离这里那么远的距离,母亲年纪大了,走走停停的,估摸最快也要三个月吧,你先住着,估摸过几日皇上会赐给你宅邸,那时再搬过去不迟。”
沈今竹也很高兴,“好久没有看到二姑姑和表哥他们了,表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爹了,他们来京之后要常住吧,娘娘就可以经常见到二姑姑了。”瞻园被二房占着,四房回金陵也什么意思,说不定二房忌惮四房,会无风起浪,生出不少事情来,不是怕二房那一屋子草包野心家,而是没必要生些闲气。反正无论怎么闹腾,爵位都落不到四房头上,何必吃不到羊肉还惹得一身骚呢。就二房至今都不能掌兵权的窝里横怂包样,肯定坐不稳爵位,将来等大房的嫡长孙长大了,李贤君估计会为了儿子把爵位夺回来。
徐淑妃却说道:“不会常住的,到了冬天就回昆明去,弟弟在信中说母亲很喜欢那里的气候,连咳疾都不犯了,我身处深宫,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道,还是尽力让母亲安度晚年吧,若是想了,就下懿旨宣召他们过来,一般会安排在夏秋,春天和冬天京城风沙大,引起母亲的旧疾就不好了。如今本宫也想开了,只要家人都平安健康,在不在一起,能不能时常见着都不重要。现在唯一担心的这张脸老的太快了,母亲瞧见了定会伤心难过。”沈佩兰最重视容貌和保养,据说至今都没想像其他贵妇那样发福放弃仪容,镜中的自己肯定比母亲更显老态。
说到这里,隐忍克己的徐淑妃都不免泪沾衣襟,哽咽了一会,徐淑妃擦泪笑道:“瞧瞧,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不是还有三个月吗,本宫好好吃药保养,学些驻颜之术,听说有种药膏能够使白发染黑,本宫已经要太医院去找了。倒是你,都二十二了吧,依然是一个人,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陪着你,本宫都替你担心呢。”
又提到了婚姻问题,沈今竹装傻,说道:“璎珞一直跟着我,冷了热了她比我还清楚,是我的左右手,我想要什么,她都能做到。”
徐淑妃食指往沈今竹额头上一点,说道:“你啊,从小就是这样,油嘴滑舌的,谁都说不过你。你和寻常女子的路是不同的,本宫也不会勉强你,乱点鸳鸯谱。可是本宫最近听了些不好的传言,把你和太子编排进去了,皇上大怒,命后宫禁言,也杖毙了几个,把谣言压下去了。”
沈今竹说道:“难怪夜宴上赵贵嫔如此古怪。”
徐淑妃说道:“她心肠不算坏,就是有些糊涂,眼皮子浅,藏不住心思。若不是生下太子,皇上都忘记有这号人,傻人有傻福,皇上就这么一个儿子,总要给她一些体面。”
☆、第213章 储秀宫夜宴成鸿门,痴心错犯起中二病(二)
“我明日要殿试,不能亲自送你天津赴任了,薄酒一杯,祝你一路顺风。”李鱼斟满酒杯,递给孙秀。
作为迎回、还有拥戴景隆帝的一大功臣,孙秀很快从金陵诏狱里释放出来,进京面圣,景隆帝厚赐了这位功臣,并且封了孙秀为天津巡抚,加封兵部侍郎。天津属于北直隶管辖,作为南北咽喉,京城门户,位置十分重要,所以此地特设了巡抚,统一管理军政还有民政,孙秀由此从一个七品县令,一跃成为二品巡抚,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由于此前孙秀是景隆帝亲自挑选的开海禁海澄县第一任县令,所以孙秀成为天津巡抚的消息传开后,朝野都纷纷猜测是不是天津也要开海禁了,所以派出了孙秀这个熟悉兴建开放城市的老手。
孙秀是朝廷最炙手可热的大臣,谁都能瞧出景隆帝对他的栽培和期待,在地方上有所建树,锤炼成才后,再入中央六部熬资历和经验,他日入阁成为一朝首辅都很有可能啊!关键是这位早年丧妻,至今没有再娶!是个黄金单身汉!一时间朝野好多老狐狸看他的目光都变了,纷纷把自己带入了孙秀老丈人的角色。
孙秀的家里每天都堆满了各种请帖的名帖,幸好明日就要赴任,先脱离京城这个名利场再说吧。以前蹲诏狱的时候,钱粮师爷李鱼多有照顾,孙秀很是感激,李鱼设宴相邀,他当然要赴约的,孙秀爽快的一饮而尽,还提着酒壶给李鱼的酒杯斟满了,说道:“你已经是会元了,i明日殿试定也一定能拔得头筹,连中三元者,非你莫属。我在天津等你的好消息。”
前日刚刚放榜,李解元不负众望,得了会试第一。春闱分两场,首先是在贡院举行笔试,考八股文章,取前约两百名,类似及格线,头名称之为会元。第二场是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考的是策问,成绩分三甲,一甲状元、榜眼;二甲传胪和进士;三甲是同进士。
李鱼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而且懂得仕途经济,人情冷暖,当和尚时又在景隆帝那里刷足了好感。须知会试都是要糊名抄卷,由多位考官评判成绩名次的,不知道考生是谁,他能夺得会元,可见其实力雄厚。明日殿试去景隆帝那里转一转,状元之名非他莫属了。
虽如此,李鱼并不敢得意,也没有刻意谦虚,他笑了笑,说道:“今日太子回京,你也在邀请接驾之列,还进宫赴宴,可看见了沈太傅?好几年不见她,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孙秀说道:“沈太傅和王阁老站在太子身后,朗眉星目,气质不凡,比以前在海澄县更多了沉稳和睿智。我等须眉男儿,远不如她。仪式后她随王阁老一起上了太子的车驾,不过下午宴会上并没有见沈太傅,可能是觐见皇后娘娘了吧。”
听说沈今竹如此威风,李鱼面有骄傲之感,好像比自己中了状元还要高兴,说道:“等明日殿试完毕,我就和夫人打听她的住处。憋了好几年的话了,估摸通宵达旦都说不完。”李鱼和吴敏破镜重圆,李鱼上京赶考,吴敏虽有孕,夫妻俩人也不舍不得分开,一起来到京城。
明日李鱼还要殿试,送行宴早早结束了。次日李鱼参加殿试,景隆帝亲自考问,对李鱼赞赏有加,李鱼不骄不躁,忠心耿耿,又有如此才学,景隆帝很愿意给李鱼锦上添花,点了他为头名状元。由此李鱼成为了大明第二个在科举中一路拔得头筹,县试、乡试,会试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了。
张贴金榜告示后,人们纷纷议论海澄县是块风水宝地,县令孙秀一跃成二品大员;钱粮师爷李鱼考上了状元;刑名师爷沈义斐当了刑部的主事,须知沈义斐止步于举人,没有考取进士的功名,他能当入刑部就很难得了。
文榜和武榜先后贴出,次日便是新科文武进士们参加琼林宴和鹰扬宴的日子,皇上以前还是庆丰帝的时候,他曾经突发奇想,将这两种宴会合二为一,在琼华岛上举行,结果却是个悲剧,琼华岛的猛兽被刺客放出,文武进士皆有伤亡,连太子也差点葬身兽腹,从那以后,就没有一起办的想法了。
这次景隆帝亲自参加了琼林宴,由太子主持鹰扬宴。武人基本都善喝酒,宴会结束后,太子有些微醺,走到勤政殿去父亲那里复命。掌印太监守候在门口,说道:“皇上正在里头和沈太傅说话,请
太子稍等片刻。”
朱思炫心中欢呼雀跃,自从回宫以后,他就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沈今竹,听说沈太傅在和父皇说话,他不禁有一种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勤政殿里,景隆帝用帕子捂着嘴一阵猛咳,好容易平静了呼吸,放下帕子时,上面已经溅着如梅花般的血渍!沈今竹看得心惊肉跳,说道:“皇上,赶紧宣太医来看看吧。”
景隆帝喝着清咽利喉的参茶,说道:“来瞧了也就这样,开些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的太平方子,总是说多将养休息。其实朕也知道,这几年在南宫日常生活艰苦,身体亏损的太严重了,朕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唉,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何况朕刚登基,每日忙于案牍奏折,还要时常召集大臣们商议国家大事。晚上在子夜入眠休息就不错了。”
这样一个勤奋自觉的皇帝,沈今竹反而有些不适应了,习惯了庆丰帝时期的赖皮贪玩,放荡不羁,面前的景隆帝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已经从一个高大英俊、使得市井小媳妇们回头的风流大叔,变成了一个干瘪、唯恐时日不多,努力抓住现在的老头子了。
南宫真是一个堪比诏狱的地方啊!从里头出来人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都是那么瘦小干瘪。皇后娘娘瞎眼瘸腿、风华绝代的徐淑妃成了老太婆、狷狂邪魅的帝王成了普通的老头。这还是养了三个多月的状态,很难想象这些人刚从南宫时,样子到底有多么凄惨。
沈今竹想起了亲表姐徐淑妃感叹自己比母亲还显老时的无奈,不禁倏然泪下,景隆帝还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哭泣呢,还笑呵呵劝道:“朕是看着你长大的,就是没有见过你伤心落泪,这下长了见识了。你还会哭啊,来,再哭一会给朕瞧瞧,开开眼界。”
景隆帝说的是反话,沈今竹破涕为笑,说了这会子话,也就这句玩笑话和以前的庆丰帝一模一样。说来也怪,她以前痛恨腹诽庆丰帝的贪图享乐,以及各种不靠谱。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无比的想念顽童般的庆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