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有一段阴影,夏长侯的小儿子就是我少年时期那段不可磨灭的阴影,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他是我的未婚夫……未婚夫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个猪一样的未婚夫!
我六岁认识夏季贤,七岁与他订婚,十一岁他离京远游,相识五载,每一天他的体形都在从长往宽发展。我每天在私塾里听着他能掀翻屋顶的鼾声都忧愁不已,新婚之夜我会不会被这头猪给压死呀!奈何夏长侯家大势大,这桩包办婚姻我反抗无能,只能每天想着法子躲着这位爷。
有一天私塾下了早课,他堵住了我,泫然欲泣问道:“你好像很讨厌我?”
我从被他挤得严实的门缝里抽出手,背顶着太学老师和一班学友的炙热目光,眼神游移:“这个,你发现啦?”
“……”他噎了噎:“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对了对香肠一样粗的手指:“我很喜欢你呀,我和你不是……”
那时候年纪小,脸皮还没长到现在这么厚,只觉得有个这样的未婚夫已然很丢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表白简直丢完了脸,急急上前一步,面沉似水:“我告诉你,我和你什么都不是,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他肥硕的身形晃了晃,哭着问:“为什么?!”
我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你太胖了。”
说完夺门扬长而出,第二天我在私塾没见到他,后来随我爹参加中秋晚宴时才晓得夏季贤他去游学了,至我死时也未归京。六年间音讯全无,一朝得闻就是他被逼殉葬的消息,着实让我大吃了一惊。
不过,他被逼寻谁葬来着的?
“这夏小世子不是在大乾游学吗?这么多年在外,一回来就逼着他殉葬,这新帝就不怕济州的夏长侯反了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就是夏老侯爷亲手将小世子绑着送上了白玉京。”
“这又是如何说道?”
执扇的书生甚扮作风流状地摇着扇子:“还不是那桩陈年旧案欠下的情债。”
所有人的脸上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其间更有女子怨愤道:“世间男子没有一个可信的!”
这个剧情貌似不大对啊,好像我才是那个抛弃了他的负心人……
“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听说夏小世子是主动殉葬的,殉的也不是他的未婚妻,而是我们宁州的州牧百里越。据闻,那年夏世子游历来我们宁州,对百里将军一见倾心,二谈相知。奈何前有伦理大义,后有一纸婚约,小世子含恨千里而去,时至今时才得闻百里将军已死的消息,故而殉情了。”
“……”
众人俱寂,我这回真的是滚下来了。
道士喝茶的手轻轻一斜,我顺理成章地跌进了杯子里。碧青色的茶汤微微晃荡,我在杯底躺着发了会呆,一个翻身趴在杯子边上道:“我想去白玉京。”
他的目光还停在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们身上,波澜不惊道:“去那里作甚?”
“回家啊。”虽然从现在情况来看,那个家我是不能回的,但要我眼睁睁看着夏季贤莫名其妙地死了也做不到。怎么说他也是我的青梅竹马,虽然是个体形庞大的竹马。
他调转过来视线,似笑非笑:“你不去找你的肉身了?”
我迷茫道:“难道它还能找回来吗?”
……
关于回白玉京这事儿,他并没有应下来,我看他沉郁的脸色便暂时按捺下来没再提了。宁州城里的景况一切安好,一连两日有什么不太平,让我再次对道士所说的产生了怀疑。府衙里的官员仆役再见着道士眼神也轻慢了很多,和我看他眼神差不多,那就是他果然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啊。
道士喜欢晚饭后看一个时辰书,有时我会和现在这样坐在他肩上一起看,偶尔他兴致好时会给我说些神仙故事。别看他大多数时候都一副冷漠少言的模样,但说起这些神仙精怪的故事却极为生动,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你也是个鬼,为何不信我所说的呢?”被我冷嘲热讽过后,他搭起书与我较起真来。
我晃了晃两条腿,鄙视道:“我信有神魔,但不信你和他们喝过酒聊过天。说起来,你也不过是这天下千千万万个普通修道人之一。对了,你是哪个师门出身的?委羽山还是长清门?”这两处是世人皆知的清修大派,分别位于昭越和大乾境内,门下弟子遍布各地。能开宗立派的总要有点手段,这是个人唬人的世界,唬得住老百姓的做是帝,唬得住凡夫俗子的就成了真神仙。
他的眼神被垂着的眼睑遮住,但语气却流露出一丝别样的冷淡:“小门小派而已。”他像是看出我接下来要追问般,简洁地跟了句道:“东海镜阁。”
东海镜阁,我心一抽,三三两两的只言片语在脑海里慢慢浮出来,却太过模糊怎么也抓不出它清晰的模样。那是些久远的字句,好像还是偷听到的,到底在哪里听过的呢?
“道长是在和谁说话?”安静的房间内平地一声雷地响起了百里玥的声音,这个人怎么比我还像个鬼,出现一点动静都没有,吓得我心乱跳。
道士却似早已知晓他会过来一样,卷了书在袖子里,斟了一杯茶平静道“贫道豢养的灵鬼罢了,不知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我注意到桌面上自饭后就摆上了两个杯子,这么说臭道士早就知道百里玥今夜会来了?
跨进门的百里玥自进门来就让我感觉有些奇怪,待他落了座与道士说了一会儿话我终于发现了是哪里奇怪了。大半夜的他怎么还是穿了一身银袍铠甲,好像随时都要上战场一样。
“道长可否请她出来一见?”百里玥似乎对我这个“灵鬼”格外感兴趣,话题绕了几圈还是绕到了我身上。
我有些紧张,因为我不是怕吓到人,相反我有点儿怕现在的百里玥,那天晚上的箫声和窗影还盘桓不散地留在我脑子里。房里仅点了一根白蜡烛,白花花的烛火将百里的脸照得半边惨白半边晦暗,咧开笑的嘴里牙齿森森得白。
道士瞟了我一眼,我怵了怵,然后拼命摇头。
他很快收回目光,竟爽快地答应了“好。”只见他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沾了两滴茶汤,在百里越眼前一划而过:“破。”暮春新柳的清新味道点点滴滴散开,清扬浊沉,空气刹那通明了许多。
我委顿地坐了下去,其实见个人我也不会少块肉,但我实在讨厌他从不顾及我的意愿,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百里玥的脸在道士手指挪开时又白了几分,但也只是白了白,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失色,呼吸都没急促起来。他真是淡定啊,淡定地让我这个鬼都自愧不如。我没精打采地抬眼看了看他,奇怪地发现他的目光所投之处并非我这里,而是门口。
门口……门口没有人,也没有鬼,但正对着门口的对面房顶上却立着一个阴影。我立刻反应到那是我的同类,是个鬼,银甲长弓的高大身影如一团浓黑的雾气静静地立在檐角,看着我们……
“哥哥……”百里玥盯着那个身影看了会,突然失魂落魄道:“哥哥,果然是你。”
道士摆在桌边的无锋剑震鞘而出,滑出道一闪即逝的白芒,刺向那个黑影。无锋剑没有碰到那个鬼,反倒被他射出的羽箭迎面打退回了半丈。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绘着火鸟的朱符拖着火星从道士指间弹了出去。这道符从他拿出时我就知道并非普通束缚灵体的符咒,符上的灵力爆烈。道士不想捉他,而是动了杀机。
那道火符被我在半途截了下来,在轮回殿点了六百年的灯我多少不畏些火性。符纸握在手心里,困在符中的朱鸟挣扎着尖叫,烧得火星肆起噼里啪啦响。我不敢回头去看臭道士,也不敢抬头去看眼前的“百里越”,进退维谷间道士已纵步而上,而那个“百里越”也很及时地消失了痕迹。
灵符烧透过我的双手,黑乎乎的一片,虽然看不见血肉模糊的样子,但透骨的疼痛还是让我两眼昏黑,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开。他横握着无锋剑,白玉片儿般的剑身上一道撕裂开的划痕清晰可见。他立在两步开外,就那样冷冰冰地看着朱符烧着我的双手。我头一次感受他身上如此强烈的杀意,连初遇时他捅了我一剑时都没有,或许是因为此时他的眼神里充满着憎恶吧……
我疼昏过去前,听到一声清脆的铜锣响敲破了宁州寂静的夜晚,更夫撕心裂肺的叫唤伴随入骨的疼痛刻进我昏沉的意识:“死人了,发瘟了。”
瘟疫最终还是传入了宁州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