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二娘抚掌笑道:“果真是秋娘更胜一筹——玉娘下场么?”她见李遐玉与朱大娘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便有心也想拉着她们一起顽,热热闹闹的也更有趣些。何况,李遐玉才是正经的折冲都尉孙女,想来骑射也定然比孙秋娘更出众才是。
“待秋娘投不中了,我再下场。”李遐玉道。
孙秋娘眨眨眼:“阿姊这般说,我倒是不知该不该投中了。”
闻言,朱二娘笑得花枝乱颤:“好罢,玉娘是给咱们压轴的。待会儿大家若是一箭都投不中了,便让玉娘试试!”孙五娘方才虽然输了,却仍跃跃欲试:“这回投十步!接着十五步、二十步!”以小娘子们的手劲,能投进二十步之外的银壶,已经是十分难得了。若是换了小郎君们,大概三十步之外还能再尝试一番。
孙秋娘自是无不可:“好,咱们接着继续。”她在家中顽得最多的游戏便是投壶,为的就是练准头。旁的下棋、双陆、行令之类的游戏她都不擅长,若论投壶却是信心十足。要知道,连李遐龄都时不时会输给她呢。
一群小娘子接着嘻嘻哈哈地顽起来。孙秋娘一箭未失,直到投二十步远的时候,才投丢了两箭。然而,比起其他一箭都未投中的小娘子,以及只投中两箭的孙五娘,她这般表现已经是十分惊人了。朱二娘、孙五娘等都围在她身边,讨教起了投壶的心得。她亦毫不藏私,细声细气地与她们分享自己的经验。
李遐玉含笑望着她们——分明她与这些小娘子年纪打扮都很相似,却总觉得这样的生活仿佛离她有些遥远。看起来近在咫尺,实则犹如隔了一层纱,始终无法真正碰触,更不可能融入其中。
她的思绪一时间有些悠远,想起这两年有余磨练武艺的艰辛,亦忆及前些时日斗智斗勇的酣畅痛快。是了,她便是妆扮得再像一个寻常的小娘子,骨子里与她们亦是截然不同的。她习惯了握着弓箭甚至匕首,习惯了风沙扑面、纵马飞奔,甚至习惯了血腥与杀戮。这种扑蝶顽笑、悠闲自在的生活,便如风一般拂了过去,在她心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确实喜欢瞧着这群小娘子明媚动人的笑靥,让人看着只觉得岁月静好。然而,她却不属于这种场合,亦不适合如此抛费时光。
朱大娘在一旁端详着她,只觉得这位李娘子瞧着丝毫不像是年方十一二的模样,举止端方有度又生得高挑,便是说十三四岁怕是也有人相信罢。而且,仪容无可挑剔,也并不似所有人想象中那般见识浅薄的寒门小户之女。
几个年纪略长的小娘子亦是与她一般想法,有心想与李遐玉结交。毕竟李和这位折冲都尉在弘静县颇有威名,柴氏郡君的四品诰命亦是足以傲视众人。然而,这李娘子神色看着亲切,实则却并不好接近,说话之间亦是滴水不漏。
“我只得十投八中,若换了阿姊,定不可能失手。”孙秋娘话里话外皆对李遐玉无比推崇,自是令朱二娘、孙五娘等生出了几分好奇。她们回首见李遐玉几个仍是正襟危坐,便索性奔过去央她出手。
“李娘子先前不是说,若是秋娘投不中,便下场么?”
“秋娘说,李娘子连三十步投壶都使得呢!投给我们瞧瞧如何?”
李遐玉也并不忸怩,爽快地答应了,毕竟不过是顽耍而已。只见她立在长廊外,手执长箭,有几分漫不经心地抬起手,长箭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稳稳地插进了银瓶中。几乎不曾有任何停滞,她接着又投了九箭,果然无一不中。
在场的小娘子们看得瞪圆了眼睛,还未等她们反应过来,便有人禁不住喝彩道:“投得好!”
李遐玉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及笄年纪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行来,身后随着陆氏以及好几位陌生的妇人,更有数十个婢女仆妇环绕着。她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少女必定便是灵州都督李正明家的小娘子,出身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的世家贵女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投壶技艺足以傲视众多姊妹,想不到竟在此处遇见了对手。”那少女生得眉清目秀,举止优雅得体,笑起来时却隐约可见舒朗之态。她梳着单螺髻,穿着一袭梅子青色长裙,配着鹅黄色花纹夹缬半臂、橘红披帛——妆扮并不繁琐,却自有一番雅致的美感。只是,她话语间的兴致勃勃,显然与这身衣饰并不完全相合。
“这位妹妹,可能投二十五步或三十步之壶?”
“或可一试。”
那李家娘子便命婢女将银壶移远,又问道:“妹妹先行?”
李遐玉推辞道:“还是姊姊先来罢。”她绝非毫无心机不知世事之人,很清楚眼下的境况已经不适合尽兴顽耍了。虽说只是游戏而已,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教这位世家贵女输了不是?话说回来,既然对方如此自信,说不得也是个精通骑射的,倒是棋逢对手了。
李家娘子似是瞧出了她的顾虑,并未多言,只扬眉一笑:“既是如此,我便先投了。我这人性子有些较真,若是顽得不尽兴,可是不会放人的。妹妹若想按时家去,可不许藏私。”
李遐玉见她目光清澈,心中也升起了几分好感,便答应道:“姊姊既然这么说了,那咱们便尽兴而归。”
旁观的众人见两人似是有些较起劲来,不禁各怀心思。陆氏心中难免叹气,有些懊恼自家的女儿居然不会投壶。其余人等亦是后悔不迭:若是早知道李家娘子喜欢投壶游戏,她们这几日就不仅仅只是忙着打首饰准备衣衫了,临时练上一练或许也能出出彩不是?
不多时,李家娘子轻轻巧巧地便投了十箭,十投十中。她的举止很是轻盈,似乎仍留有几分余地。陆氏一干人等不由得真心实意地喝起彩来,李遐玉亦是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这位定然也是常年修习骑射的。
“姊姊投得漂亮。”说着,李遐玉便也走上前,几乎与方才一样,随意地举箭抛起——亦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越发兴味盎然:“接下来便是三十步了。就算是郎君们,投三十步之壶亦是难得。妹妹在家中可曾练习过?”
李遐玉摇摇首:“不曾试过。不过,每日都需练习两个时辰射艺,投壶之戏与射艺相通,应该也能投中才是。”
李家娘子讶然:“原来你也是武官家的小娘子么?我家祖父们皆是习武行兵出身,按照家规,人人都须得修习骑射。好些姊妹不喜欢骑射狩猎,我还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异类呢!”她双目微微发亮,笑得格外畅快:“来!来!既然咱们都不曾练习过,考校的便是射箭的准头了。”
三十步远的投壶,气力若稍逊几分,可能连银瓶都碰不着,中途便会落在地上。朱二娘、孙五娘等皆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紧张起来。更有些小娘子在后头低声议论,都相信这位世家贵女必定会赢。唯有孙秋娘目光炯炯地立在旁边,心里笃信自家阿姊绝不会输。
然而,结果却教许多人都失望了,两人皆是十投十中。
李家娘子额角微微出了些汗,回首看向李遐玉:“投壶仍是分不出胜负。不如取弓箭来,咱们比一比射艺如何?”
“好。”李遐玉颔首。她亦是难得遇到兴趣如此投契的小娘子,性情瞧着也让人喜欢,很难不觉得亲近。她倒也并不顾虑旁人会说什么攀附之类的闲话。李家在弘静县官职虽高,但因出身太低又曾遭逢大变,闲话从来都不曾少过。若是成日都与那些闲话偏见怄气,他们一家子便不会活得如此坦然愉悦了。
陆氏禁不住露出些许难色:“……今日原本是为赏花而来,却是不曾准备弓箭……”原本好端端的赏花宴饮,哪里会备齐了弓箭等物?何况他们一家子都不擅长骑射等事,翻遍家中恐怕也找不出一张弓。
李家娘子笑道:“却是我疏忽了,陆娘子很不必为难。今天赴宴,的确是为了牡丹而来,改日我再与妹妹比试就是。”说着,她便主动上前把住李遐玉的手臂:“说来,我还不曾问过妹妹的名姓。”
李遐玉微微一笑:“我亦姓李,讳遐玉,小名元娘。姊姊唤我玉娘、元娘都使得。”
“原来咱们居然是同姓?我讳丹薇,家中排行第十,你唤我十娘姊姊便是了。”
“十娘姊姊。”
“你家中父祖可是武官?”
“祖父是附近河间府的折冲都尉。”
“原来也是家学渊源。”
两人亲亲热热地一同前行,又唤上了孙秋娘、朱大娘、朱二娘、孙五娘等,教其他小娘子们咬碎了一口银牙。谁知道这位陇西李氏的世家贵女,喜好竟是如此特别呢?琴棋书画、赏花泛舟都不爱,独独青睐投壶。倒教其他人满心争强好胜,想着出一出风头,也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
☆、第三十四章知己交往
四月初夏,正是牡丹盛放的好时候,由长安洛阳兴起的赏花之风也早便传遍了北疆。牡丹天姿国色、雍容华贵自不必多说,那一盆盆怒放的花朵皆令人难以移开视线。陆氏见众人兴致十分不错,还命仆婢拿了花剪来,让客人们看着喜欢的牡丹随意剪下,也好立时插戴起来。诸位客人见她如此大方,便不与她客气,一时间人花相映红,娇声笑语不断。
李丹薇、李遐玉却是有些兴致缺缺。两人手执花剪,随意地在一丛牡丹前停了下来。虽说牡丹比寻常花朵名贵,但这园子中也并没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名品。李丹薇什么样的名花不曾见过?权当作寻常花朵来赏罢了。至于李遐玉,虽说不曾见过这些牡丹,却隐约觉得它们都绝非珍品。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如此清楚赏花之事,只当是直觉而已。因着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并不想刻意寻根究底。
“特地穿了青裙黄衫,却并未见着姚黄豆绿。”李丹薇轻轻一叹,“这些牡丹的颜色都不相衬,我便不辣手摧花了。”
李遐玉笑得眉眼弯弯:“十娘姊姊似乎不喜插戴花?我也一直不甚在意这些,祖母却特地买了些茶花、芍药,每天教我们如何选花插戴。”说来柴氏其实亦是不拘小节之人,只是疼爱孙女,恨不得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们而已。按照老人的想法,这些事若是不想做便可不做,却不能不知晓。李遐玉深以为然,因而也学得很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