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望刚自顾自劝的想开了些,接着又听她缓缓叙述道:“父母忽然病逝,又无兄弟亲友,我只得一个人过日子,提不动重物,干不了困活,几乎百无一用,用完了父母留下的余钱,差点饿死。”
想到那时的道路艰难,她不尽苦涩的微微勾唇,笑容浅淡的几乎看不见。
这么多年过来早就放下当初那些事,也习惯不落人前,她不愿当着依望的面显露太多软弱,好似身世多么可怜凄惨,受人同情,便提笔在画到一半的伞面上补着银霜落雪。
补了几笔后平静许多,方徐徐说道:“幸而两只手算是灵巧,丹青山水皆是画得尚可,但我没有生意来源,初时只好上了窑坊倌馆给歌妓小倌们画扇子,攒足银两后才能开了这家伞坊,因此而坏了名声,没谁愿意和我这个混迹红尘的女子亲近,所以我至今仍是一人。”
这女子说到后面时语气沉稳平淡,好似说的是别人家的故事,把当初的苦难袅袅几笔简单带过,依望听着的心不禁跟着一揪一揪的泛疼,亦是明白过来为何她区区一介弱女子敢把在雨夜里遇到了满身鲜血的人带回家,还悉心养护着。
反正名声都坏了,那么再坏再好一点又有何妨。
“那之后我一人守着这家画铺子多年,无人来跟我提亲,我也不大在意这些。”
一朵银雪海棠在柳卿卿笔下灼灼开放,她一笔一笔细致的描绘花骨细节,云淡风轻道:“而刚才的媒婆,是替银楼方家的方员外提亲。几日前我曾去过方府给五小姐送伞,被方员外路过看见了,便想要我做他的第九个填房。”
柳卿卿生的不算貌美倾城,但胜在五官温婉如青柳,气质素雅大方,一颦一笑皆是温柔斯文,比之大家闺秀也差不到哪里去,若非她名声有损,自然多的是踏破门槛的好亲事,任她挑选。
可现在除了那娶了八个妻妾的方员外,竟是无人敢上门叨扰,唯恐招惹亲友鄙薄,旁人议论。
那方员外儿孙膝下环绕,想来年纪不轻,半老头子大腹便便,足以当柳卿卿的长辈,而且只是路过见她一面就上门求亲,看来不仅年迈臃肿,还是个不看脑子的好色蠢货。
她这样清傲坚韧如柳条的性子,当然是不愿意嫁给那种好色可憎的糟老头子。
何止她不愿意,便是他,亦是极其不愿意的,想起那时媒婆苦劝她的话,依望心中不由生气,便柔了声气,颇为郑重的告诉她:“你这样好的姑娘,他配不上你。”
一听这话,柳卿卿就忍不住的嫣然,转眼看住他,含笑问道:“他配不上我,谁配得上我?”
她的眼神明媚如重重山岚,是把人笼罩在其中舍之不去的美景,很美,也很固执,依望一时语塞,避开了她的目光没敢看她。
于是柳卿卿侧开脸,顿了半刻,忽地缓缓道:“我本来都打算好一个人孤身到老,老后就入了尼姑院青灯古佛相伴,想来除了寂寥些也没什么别的不好。可是有一晚雨夜我送伞回来,独身撑伞走在巷子里时身旁无人,唯听雨声滔滔,忽然就觉孤冷入骨,十分难过!那时我不由想到戏文《牡丹亭》里唱的柳生夜深入梦相遇佳人,想着若是也有个人能在此刻与我相遇,愿意与我共道雨夜同走,那便是此生无憾,别无所求。”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已是知晓什么后微红了脸的依望,浓浓笑意从眼中蔓延而出:“没想到上天就睁了眼,我刚这么一想,一转身就有个人撞入了我怀里,那个人生了双很漂亮的眼睛,磅礴大雨里竟是发着光,璀璨夺目的如同林中鹿眼,我想着这就是上天给我的,便把他带回了家,给他治伤擦身,细心养护着他。”
她深深凝视着依望,一字一句里的绵绵情意止都止不住:“他真的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从不喊疼喊苦,每日躺在床上就专注看外面的院子,安安静静的十分好养活,从不会抱怨什么。而且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就盯着我,好像眼里只能看见我一个人,不笑的时候眉眼低垂,像是窗下的海棠花,转眉低眼时皆是温情脉脉,看得人心都软了,只恨不得把他当金丝雀的养在手心里,一丝一毫也不想亏待了他。”
依望的脸在她的话语下红飞了大半边天,较为柔和的轮廓在红霞的渲染下更显清秀干净,嗫嚅好半天,才勉强憋出了一句:“我哪有这么好。”
应该说,他没有这么好。
她心中以为的那个样子,其实只是她看到他的小小的一面,更多是她没有看见的,也不能让她看见的。
他明显的局促看在眼里,柳卿卿对他偏头一笑,是令他沉迷的柔情滚浪,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冰凉的手,轻声的问:“你这么好的人,那我配得上你吗?”
很少会与人如这般亲近接触的依望不太习惯,试着轻轻的扯了扯手,没扯得出便作罢了。
反正之前他受伤不得动的时候没少与她触碰,而且眼前等待他回答的问题更是重要。